江疏言。

你是一棵树,你永远都不会枯。

【楼诚】十二月夜。

#诚既勇兮又以武,终刚强兮不可凌


一月夜。

天冷,太冷了。

沪都腊月里的寒风太利,刀子似地刮透轻薄单衣,割进骨头里去。

他很小心地注意着白天吸透了阳光而化成冰水的坑洼,稍有不慎一脚踏进溅上一身,风刃便吸附着皮肉轻而易举撕开密布小口,又痒又疼,令人难过。

水桶太沉,悠悠荡荡晃在手里,盛了一满桶的清冽井水。行走间泼洒出一点两点,打湿他着的夏衣。

娘不让他穿棉,他也就不敢,几乎习惯了的生理性颤抖几乎一刻不停,牙齿打颤,嘴唇乌青。

午头刚挨了打,腰上又添了些新伤,不敢哭,也不敢求饶,只怕再不慎招来更重的罚。冷月在天上挂着,他太累了,只好停下歇息,却又是不能歇太久的。

娘对他好过,也仅仅是好过,

像太阳来过,又走了而已


二月夜。

是第一个晚上。

他重新有了名字,还叫阿诚,过去的阴影埋在心里挥之不去,像生根的竹,韧而难折,又是磨人的。

到明家的时候他整个人裹在明楼的厚大衣里,眯起眼睛仔细嗅一嗅,还能闻出些不同味道,什么味道,他也记不得了。那时兵荒马乱的,顾不得这些,他被明楼带进公馆,回过身去看着精致木门缓缓闭上,而娘消失在眼前。

大小姐迎上来,慌得他浑身打颤,明楼的右臂箍住他腰,先带他去了厨房。

从没见过这些好吃东西,阿诚狼吞虎咽,完全顾不上吃相,抓着馒头硬往嘴里塞,叫明镜看了要掉眼泪。

她拽着明楼一只胳膊,念叨着,太苦了呀,这孩子,太苦了呀。

真冷,路上听着些老人讲,说要开春了,春在哪呢,他不知道,也找不到。

不知道但也不哭,日子总是要过的。胡同巷子里也有来往的人讲车到山前必有路。他见过车,也晓得山是什么,是以觉得这话有些道理,可懵懵懂懂又一知半解,想却也想不明白道理在哪里,就只能又放弃了。


三月夜。


笔砚清寒。

明诚给他研墨,正宗的端砚徽墨,宣纸湖笔,讲究得很。

外头走廊上咕噜咕噜一阵脚步声,明台咋咋呼呼跑下去找阿香,大姐一连串喊着让他慢点慢点慢点,明楼却纹丝不动,只抿一抿唇,饱蘸浓墨的笔挺立在他指间。此刻无声是默契,屋外嘈杂,周遭却静。

夜色沉寂,自窗子往外瞧,还看得见月亮。一晃三四年,这时光并不少,大哥威严却温和,没有什么少爷脾气,也不摆架子。他底子太差,还去不了学堂,明楼就给他从头开始一点点补,还请了位很温和的先生,教他认些文字,读些书。天地大抵是从此广阔起来的,骨子里的好强和一片阴暗的过去让他昂起头来朝前看,脚踏实地一步一步。明楼带他迈出第一步,他就能自己往前走,哪怕偶尔碰了冷壁,也是不惧的。

最开始时他还有些怕人,除却大哥大姐外哪个都怕,不管怎么逗也不说话也不笑,十指冰凉,眼神发怯,以致明台初时都不怎么亲近他。后来就慢慢好一些,再好一些,他终于能进了国中,比明台高两级。十五六岁的少年个子拔起来,肩膀宽阔起来,像雨后春笋般挺起来了。他彻底有了崭新的生活,明亮的前路,和向前走的勇气。


四月夜。


他是不第一次见到海。

如此宽阔浩荡的水面曾令他惊奇,码头船只来来往往,不若白天频繁,却也嘈杂。明楼却不似几年前那般牵着他了,两个人并肩站着,一人提一个皮箱,同身后的大姐小弟告别。

夜里起航的船往香港,再从香港转飞机去巴黎,两个人穿着同一板式的黑色西装,裁剪精良。

明台揉着眼睛冲着航船挥手,隔得太远,天又晚,看不清他是哭了还是困了,只听得小孩儿扯着嗓子喊了一句 “早点回来”,却也被夜风吹散了。

明楼先一步进了船舱,将行李略微收整,船开起来有点晃,还没有遇上大的风浪。自离别的情绪里脱出,明诚开始觉得有点新奇,他看大哥将袖扣解了开坐在床沿,便也有样学样,放了皮箱在角落,过来同他一起坐着。

天虽暗得很,却也不至于太晚,大哥问他困不困,要不要睡,他只摇一摇头。左右时间还长,早上起来还不晓得小孩子要不要晕船,干脆让他晚点起,也算不得坏事。明楼想了想,也就由他去。

夜色如幕,明诚自舷窗向外看,远去的上海慢慢消失,只剩一片月色下荡漾着的灰黑色海水。


五月夜。


头一次见苏珊,还是个平凡又普通的社团活动。

巴黎的大学生涯尚未走过一半,大哥有事要做,迁到英国暂住已有半月余。秋末冬初的清寒时节里有充沛的精力和做不完的事情,偶一为之的辩论赛和参讨会让他的思想开阔起来,年少时囫囵吞枣读过的书本又都翻出来细细咀嚼。明诚几乎是兴致勃勃在做这些事情,却也清楚知道国内一些动向,他想回去,却也知道无论是大哥还是大姐都是不能点头的。

他选修了些有关历史的专业,教授讲法国,讲波兰,偶尔也讲起东方国家。知道的越多越痛心,心急如焚却无能为力,明台到法国来也已提上日程,最多读完国中,便也要送他到安稳地方,大姐却不肯走,说祖业要守,家也总得有人在,大不了回苏州老家。怎么劝都没用,大哥更是一点办法没有,姐姐是强硬惯了的,兄弟两个偶尔得了家里发来的电报都松下口气,这时局是太艰难了。


六月夜。


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,暂时还未争取到组织的全部信任,只能领些边缘类的任务。

仅此而已就足够令人满足和欣喜。他已经能做些事情,而不单单是一个旁观者,这种认识让他更为振奋一点。国难当头,哪个能真正偏安一隅独善其身。

他偶尔去明楼的学校,十有八九寻不见人,那是还不晓得大哥在做什么,却是痛心于他生在乱世,国内竟放不下一张书桌,偏要在这异国他乡劳累奔波万般忙碌。大哥有天赋有毅力,有书卷气,也有文人的风骨和胆识,却在这混乱时局里不得安宁,叫人何等痛心难过。可这又是无能为力的,无能为力,他有时恨这个字眼,让人消极又心寒,无助又彷徨,可是束手无策。

明诚偶尔想,鲁迅先生讲过,“做能做的事,发能发的声,有一分热,发一分光。” 他现在做能做的事,尽能尽的力,已经够满足,虽鞭长难及,却也非真真正正的无能为力。


七月夜。


一寸山河一寸血,十万青年十万兵。

他牙关紧咬捂着臂上伤口,巴黎少见如此大的雪,好在是夜里,伤口深,但不大,血多是流进衣服而非跌落下来。明诚已经走了挺长的路,还要走很长的路,才能到家。

大哥应该不会在,其实这时他的神志已经不怎么清楚,累,冷,还有痛,三者穿插起来让他其实有些麻木,只知道自己从黑夜走向黑夜,从一个看不见的深渊走向另一个看不见的深渊,没有人能帮他,也没有人能拯救他。
一把伞。

黑色的,温暖的伞,悄悄撑在他头顶上。

明诚靠着路灯柱子,模模糊糊回头去看,是他。手里攥着的刀片不敢再紧握,只松松抓着,喉头艰涩无法开口,竟是半个字也吐不出。

“回家。”

“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;于天上看见深渊。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;于无所希望中得救。”*


八月夜。


明诚将手中的枪端得更稳些。

天高风寒,脚下尚铺着层松软温厚积雪,自入冬来,伏龙芝遍地清寒雪从未化开过,他裹着作战服却莫名一身冷汗。

提枪上膛,他修长双手丝毫不抖扣下扳机。一声枪响,子弹干脆利索穿过颅脑,面前人应声倒地。

他喉咙一动,这感觉不太好,手中长枪却是端得稳稳的。杀人是第一次,无法阻拦的略微不适感升腾而起。

到这里不过半个月,学制两年,一切才刚起步,初初适应了这里严寒的气候,生活逐渐规律起来,早训晚训,看着日出日落。

忆起第一课,并非什么理论研究,亦不是体能搏斗训练,是熬刑。

教官说,你要撑得住最严苛的刑罚,挺得过最痛苦的时间,才能真正获得留在这里的资格。
他从不惧怕忍耐,忍耐曾是他童年里唯一的伙伴,亦不惧怕痛苦,油煎火煮的一切都要好过曾经有过的深沉绝望,更何况头顶有明灯,就有念想,就能挺得住。


九月夜。


电报来的是时候,时间地点,天时地利。

“阿诚,我们要回家了。”

好事情,当然是好事情。

回去作汉奸,作乱臣,作风雪夜归人。

途中颠沛,几经转折,又在香港耽搁,隔了段时日才到沪上。

是同一个港口,他拎着沉重皮箱护在明楼身侧,手臂上搭着大衣,围巾散在风里,黑色轿车近在咫尺,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。

不是过尽千帆,不是沉舟侧畔,不是再无风浪,什么都不是。

脚下熟悉的故土给他力量,是切切实实握在手里撑在心底的气力,同信仰相似的魔力,让他能不彷徨,能不犹疑,能不后退。


十月夜。


明诚几乎要被他带倒。

他在发抖,两个人很快颤抖到一起,跪在这片肮脏的木板地上。明诚左拳紧握,指甲在手心几乎扣出血来。他分出一只手臂去揽着明楼,撑住他不能弯曲的脊梁。

愤怒与锥心之苦烧得明楼眼里几乎充血,不能出声,嚎哭与悲恸都要死死压在面具下。
他没有姐姐了。

从今往后,都没有了。

他舌尖狠狠抵住上牙膛,嘴唇紧咬几乎滚出血珠,手脚僵硬而冰凉。冷,太冷了。

三尺之外是一派虚假的喧哗,白漆墙隔开周遭嘈杂哄闹与喧吵,明诚跪在他面前,亲吻他,拥抱他,抚慰他,只恨不能就此掀开这天日,让所有人看他两个究竟是什么样身份,究竟是什么样汉子,究竟是什么样中国人。

而放纵只在一瞬。

明楼轻阖眼帘,止住颤抖。

他还不能死。

但凡还能做一点事情,就不能死。

他眼里空荡,抬头望向天花板,恍恍惚惚,摇摇欲坠。

他说,阿诚,以后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了。

明诚紧攥揽着他一言不发。路,总归还是要往下走。

他将大哥满是褶皱的西装外套抚平,大颗眼泪滚下脸颊砸在裁剪精良的布料上,不能退。所有不该出现的多余感情都被一一掩盖掉,前面还有那么黑那么长的一条路要走,这个时候他要比明楼更坚强。

他挺起胸膛,明楼顺着他的力量站起身来。
一步不能停。

不到一个钟头,有人仓皇敲响明楼办公室的大门。

“明氏集团董事长明镜火车站遇刺,行刺者身份不明。”


十一月夜。


他从没想过自己能全身而退,明楼当然也没有,悬而又悬,险而又险。

颤颤巍巍走在半指宽的钢丝细线上,风吹草动,雨打风声,都是艰险又挣扎的考验。

他犯过要命的错,救过悬崖边上的人,大姐去了,明台北上,阿香领了工资犹犹豫豫,还是辞了职。他心里清楚——哪有中国人肯给汉奸干活呢,哪怕是这么个女孩子,也是明事理,晓是非的,先前种种不过看在大姐份上罢了。
家里终于消了最后一分生气,真真正正冷清下来。

明楼帮着他把大姐和明台房里的家具都盖了白布,等他们哪一天离开,也要将书房一并盖起来,等看到了白日青天浩浩黎明再将天地揭开来,早晚等得到。


十二月夜。


一九四五。

他和那人站在码头,手里拎着沉重皮箱。

嘈杂人言与浩荡江声缠缠绕绕纠在一起,远处有钟楼暮歌,有白日青天。

暗夜过去,黎明展开。

破碎山河迎胜利,应该就是这个意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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